2025/8/23 13:44:00 郑奕

微光成炬:南加老师前传

在共和县和刚察县广袤的土地上,有数不清的人守护着赖以生存的神圣的山和海。

这是一篇质朴而感人的文章,所述之人、所绘之境、所遣之词、所怀之心,皆至真至诚。其文如山川河流,取法自然,无需藻饰雕琢,自有神韵。故不曾删改,排版用简,念读者放下杂念以至诚之心走进一方净土,聆听这位青海湖畔守望者的故事。

一、初见的疑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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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三日下午,我们在西海镇车站看到了驾车而来的南加老师。南加老师身材高大结实,皮肤粗糙而黝黑,跟车站里来来往往的牧民一样,饱经青海干燥冷风的蚀刻;但是他并没有穿藏族特色的服装,红衬衫外面套了一件黄色冲锋衣,口袋的外面有一点烧过的痕迹。南加老师靠在车上抽烟,透过轻便的眼镜盯着地面。这种粗犷豪放又文雅深邃的感觉告诉我们,他就是我们要找的“青海愚公”。

我们只是慕名而来,所以对南加老师的思想和生活并不了解太多。他在保护站如何维持生活?他为什么立志保护环境?他是对生态学与环境科学有着精深的了解,还是仅仅凭着藏族人民对自然的信仰坚持这样的工作?这样一个走路略微吃力的人是怎样拉动对普氏原羚、湟鱼、黑颈鹤乃至整个青海湖的保护的?他是埋头苦干、孤军奋战的“愚公”,还是高声呐喊、远近奔走的“吹哨人”?如此多的问题的答案就集中在眼前这个外表平平无奇但又具有传奇色彩的中年牧民身上。

待南加老师吸完烟后,我们上前与他攀谈。令我们吃惊的是,这样一个在环保界声名显赫的人非常亲切,并没有一点架子或是谦虚的羞涩推辞,他是一个天生的讲故事的大师:沙哑低沉的嗓音,异域味道浓厚的汉语,藏族人的真诚与热情,就像既有风沙席卷又有丰美水草的青海湖。

颠簸的汽车把我们运到了期待已久的小泊湖保护站。收拾好行李,我们从志愿者驿站徒步出发,准备一探小泊湖的究竟。从地图软件上我们得知,小泊湖保护站近邻小泊湖景区,但是保护站附近的地貌十分出乎意料。保护站下面是规模很小的村庄。当然,对于牧民而言,这是夏季放牧期的临时住所。道路一侧的牧场水草丰美,土壤湿润,有零星的牛和羊群。草场里河流萦绕,有水鸟活动,生态状况似乎相当良好;然而另一侧就是沙丘和盐碱地,生长了少量的狼毒花和不知名的灌木——无论哪一侧,都没有开发的痕迹,也没有湖泊。

由于太阳逐渐下山,我们只能带着疑问返回保护站。晚饭过后,与南加老师第一次比较正式的座谈就开始了——当然,这更像一个故事会,大家围坐在南加老师周围,在一个充满藏族风情装饰的小木屋里听南加老师讲述小泊湖和他自己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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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支队员与南加老师交谈)

二、几初的愿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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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听一个饱经风霜的人讲述人生故事是很有趣的,而且他的讲述也满足了我们对他的好奇。据南加老师所述,他生长于一个比较宽裕的藏族牧民家庭,最直观地体现是,“别人家都生十多个孩子,但是我们家只有两个孩子”,这为南加老师资产的积累奠定了基础。除了拥有良好的家境以外,南加也受到了朴素而神圣的环境保护教育,比如“水是长寿的象征,不能抛洒每一滴水”,以及“羚羊、湟鱼这些动物不是自然给人类食用的”,这些在儿时就已经深埋在心的朴素的环保理念,正是南加老师回到小泊湖的原初的动机。科学的教育可以使人信服,但是神圣的教诲可以使人信仰,这种口耳相传的,神圣又具有科学性的教诲也是牧民们能够团结在南加身边的重要原因。

儿时的南加见证了未被过度利用的小泊湖湿地和青海湖:丰茂的水草、蹦跳的羚羊,以及山上雪豹的传说。但随后而来的畜牧业的蓬勃发展给了脆弱的小泊湖生态致命打击。“大家主要通过放牛、放羊来赚钱,草场就那么大,想要多赚钱,就得多放牛羊;牛羊放得多了,草就会减少,牛羊的成活率就会降低,这时就要放更多的牛羊。”过度放牧与自然灾害使得小泊湖湿地迅速沙化、盐碱化,到了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划分草场时,小泊湖就已经变成了不长草、没有水的荒漠。

在经济发展的背景下,年轻的南加做起了生意,赚到了不少钱,“在那个时候有几百万”,南加老师有些自豪地说,“我把这些钱都用在了这个保护站上”,他环顾四周:“这个地方我投入了将近一千万。”也许是做过兽医的南加发现了牛羊与草场的日渐衰弱,也许是面对小泊湖翻天覆地的变化而难以置信,原本富有的南加老师选择了小泊湖作为划分的草场,把全部资金都投入到了小泊湖的改造工作当中。在追求利润的年代,南加老师的行为无疑是自断财路。但这也说明,在对神圣的自然的信仰下,金钱对于南加来说不再那么重要了,他打算靠自己和家人重现小泊湖保护站的盛景,作为对自己童年记忆的追寻,也作为内心深处对自然的迟到的补偿。

谈到这里,南加老师的女儿增姆才仁搬出了一块泡沫牌,上面是保护站所在区域改造前的照片。“那时候的土地长不出草,我们就把牛和羊的骨头打碎翻到地里......”南加老师讲得绘声绘色,然而我并没有认出照片上竖着电杆的光秃秃的土地,它看起来跟如今树木繁茂、郁郁葱葱,雨后蚯蚓横行的保护站没有半点关系。如果不是扭头看到了窗外隐藏在树丛里的生锈的老式电杆和旗杆,我想我是不会相信这庞大的改造工程的。

三、向海的朝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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改造好小泊湖的南加并不愿意消停下来,他还想为他的圣湖做更多事情。他看到迁徙的普氏原羚挂在牧场围栏的铁丝上,被野狼啃得残缺,于是就劝说邻居们降低围栏的高度,撤掉铁丝网,给羚羊留一条通道;他租下一整片草场,“这样迁徙的羚羊就有食物了”;牧场围栏分隔了水源,他就在草地上挖出水槽,用皮卡拉来水。事实上,南加老师已经把这些喜欢跳跃的精灵当做了自己的家人,他的小儿子桑杰就是与一只失去双亲的普氏原羚一起长大的。

当然,南加老师也把目光转向了遭到灭绝式捕捞的湟鱼。湟鱼,又名青海湖裸鲤,彼时是青海湖景区宣传册上的名贵菜品,一条可以卖到上百元,故而受到了猖獗的“公开”偷猎。在冬季,偷猎者一人就可在冰面上下三十余幅“断子绝孙”渔网(因网眼极为细小得名),用在拉网机上的电池就会被丢弃在冰面上。冰层融化后,湟鱼大幅减少的青海湖生态又会受到电池的污染。南加老师组织起了青海湖边的牧民,和志愿者一起跟踪偷捕者、清除渔网、放归湟鱼。这时座谈也来到了最惊险的时刻:“......冰面上二十多辆车,都是(偷捕者)他们的,追着我和一个年轻人跑,他们要把我们打死在那里......”有记者来村里暗访,“不要问我们,我们告诉了你,一家人的性命就都没有了......”这是那个偷捕暴利的时代留下的恐怖情景。

座谈到这里也将近结束了,南加老师准备休息,同学们也有些疲惫。从会议室出来,天色没有完全黑下来,我偷偷溜出保护站大门,想在草场旁边透一透气,回味一下听到的故事,想一想来时的疑问。

古人常常有山神河怪的传闻,但是大多数是让小孩子早些入眠的故事——毕竟中原人的信与不信是有实用主义的思想在里面的,灵则祈祷,不灵则不信。牧民们对圣湖的信仰与神鬼、宗教之类大不相同:它比宗教更有奉献意味,耶稣的信徒食其肉、饮其血以表信服,而牧民把自己的血与汗变成干净的水、茂盛的草;它比宗教多了一点乡愁,流着奶与蜜之地不可到达,然而水草丰美的圣湖就是曾经故乡,只不过故乡败落,充满沙尘,踏上恢复生态的路就是走向记忆里的家。

草场边的道路尽头,看到一块生锈的字迹不清的“退牧还草”的标牌,但是牌子后面已然是风吹草动,牛羊安定,南加老师三十余年的努力撒在地里,化为青草,盖过了标牌;当年的沙地退过了保护站,被旱柳和草方格占据。

微光成炬:南加老师前传

在共和县和刚察县广袤的土地上,有数不清的人守护着赖以生存的神圣的山和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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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end.